槐香飘飘散文

作者：贺芋婷

姑姑发来奶奶的一张照片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前，抬起头半闭着眼睛，点点阳光落在脸上，条条皱纹似槐树树干的纹路深深地刻着时光的记忆，根根银发泛着浅浅的金光。越过时间的缝隙，家里柜子的玻璃板下面还压着奶奶年轻时的照片，浓眉大眼、乌黑长发，分明是标致的美人。岁月易逝，美人迟暮，片片鱼鳞瓦落了苔藓，层层青砖泛起了碱，把我的回忆也拉回了从前。

搬家前，我们一家、奶奶、三奶奶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，后来奶奶不肯跟我们住，就一直守着这个院子。“梨花院落溶溶月，柳絮池塘淡淡风”是晏殊笔下的富贵气象，令人羡慕的舒适与恬淡。“槐香青瓦团团云，茶清蒲扇暖暖光”是我的小院回忆，虽未曾体会富贵生活，也自有一番粗茶淡饭的舒适自在。

阳光倾洒，透过老槐树浓黑的枝叶，落在屋顶上，洒在院子里，光影斑驳。四五月槐花飘香，花一朵一朵地在枝头倒立，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干，雪一般的花瓣微微向上卷起，好似蝴蝶翩然起舞。暖风漾着花香划过鼻尖，那一缕接着一缕醉人的清甜传至身体的每一个毛孔，惹人迷恋。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拿一根带着钩子的长竹竿勾着枝干，踮着微胖的身体向前倾，再一用力，钩子连带簇簇槐花串与我撞了个满怀。洗净、沥干水、拌面、上蒸笼、翻炒，山西特色美食槐花拨烂子就做好了。裹了面粉的花朵更加饱满，渗入葱香，朵朵挤着在口腔里涌动，满嘴留香。

有一次我们刚做好槐花拨烂子，进来一个衣衫褴褛、走路一瘸一拐的人，说是几天没吃饭，闻着味儿就进来了，微微颤抖的手上拿着一个碗。奶奶二话不说就接过他的碗，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。

我在旁边看着只觉不爽，气鼓鼓地问“为啥要给他呢？”

奶奶盛了一碗给我，自己只剩下一小口，又转身去里屋掰了半个凉馒头，把炒辣椒推在我面前让我拌着吃。

奶奶边吃边说：“人活在这个世上难啊。我从两岁就没有了妈，衣服鞋子破了没人补，到了饭点也没饭。就像他一样，流浪着长大，心里苦着呢，咱能帮一点是一点。”

那时体会不到奶奶说的感觉，后来，漫漫求学生活路，开始一个人在很多地方生活，漫步在城市坚硬的街道，背后是伟岸的建筑群，身边被人群一圈一圈裹挟着，都是阖家幸福的样子，穿梭其中，原先丰腴的灵魂越发消瘦，孤独的领地不断在蔓延，仿佛要吞噬一切。大概就是奶奶说的流浪感，跌跌撞撞，成长至此，所幸偶得贵人，赠一缕清香。游子无所有，转赠一枝春。

树下是奶奶的一块小菜地，一年四季都很热闹，嫩嫩的小白菜、绿绿的菠菜、稀疏长着的韭菜、胡须一般的小葱，西红柿红似火，绿头萝卜个个长得挺拔威武，带刺的黄瓜嫩的能掐出水儿，丝瓜、豆角顺着藤长到房顶上，一节一节踩着梯子，边上边摘，可真是顺藤摸瓜。旁边的“扫帚”野菜能长到一人之高，我们吃得很少，成熟后绑成扫帚扫地。三株凤仙花开得火热，我们就拿来染指甲。奶奶说还是你爷爷在的时候开始种的呢，每年我都把种子攒起来。

“那槐树也是我爷爷种的么？”

“我嫁到他们家就有了，当初就是看上了这个院子，还有这棵槐树，要不然谁嫁到他们家来！槐树还在呢，人却早早去了。”

说完又小声嘀咕着“老伴老伴，老了没有伴，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。”

感觉很是丧气。老来多健忘，唯不忘相思。只字未提的想念融入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。奶奶是没有读过书的，她一定不知道还有“相思始觉海非深”这样的句子。

夏日最是蚊虫叮咬的季节，我们坐在小院里纳凉，跟奶奶打一种长条纸牌，上面画着许多水浒人物。

“刘唐——”

“不要，我要去摸的咧——”

“又是刘唐，打了不要——”

“奶奶，蚊子在我腿上、胳膊上咬了好几个包。”

“你去拿那个旁边破了洞的洋瓷盆来。下面放点槐树枝、干树叶，用火柴引燃树叶，上面再放点锯木屑。”

“奶奶，好呛。”

“你呛，蚊子也呛。”

我不记得蚊子有没有被烟赶跑，也不记得那晚的牌我有没有赢，只是记得我一边拿着毛巾捂着嘴，一边不亦乐乎地使劲扇，只是记得那晚的风中有草木烟的味道，这是独一份奶奶牌驱蚊法。

第二天奶奶把燃烧后的草木灰加了水又倒进了小菜地里。边倒边说着，“这可都是好东西，赶紧快快长哟，长大了我孙女就能吃到新鲜的菜喽！”

奶奶年纪大了，种不了菜了，也养不了花了。只有老槐树还在院子里站着，一年又一年，陪着奶奶走过每个春夏秋冬，风霜雨雪都不曾缺席。

大槐树守着奶奶，奶奶守着我，那佝偻的腰为我撑起来一片天。我看到世界很大，感受过波澜壮阔的大海，见过山水的清泠，见过城市夜晚的霓虹闪烁，还有江南的小桥流水。我看到世界也很小，是老槐树一生的守候，是奶奶一生的操劳，佝偻的背和变形的骨头。

每次跟奶奶说起来槐树，奶奶总是说，“人活不过树，等我走了，他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了。我也活不了多久了，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，骨头也早就变形了，这凸一块那凸一块，这还怎么活？”

“那也活着，让我们回来了总能有个去处。”

奶奶和老槐树带着他们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走向我，以他们自己的方式，传承着生命的轮回。

槐香飘飘，拥一簇清甜入梦。梦里，还有奶奶的絮语。

老槐常伴奶奶左右，愿奶奶长命百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