势不可尽

爬江郎山，离登顶一百米的地方，我止步了。在浦江仙华山登少女峰，我也是选择了放弃登顶，据说那顶上有一面天鼓和一览天宇空的石刻，登上去的人下来都说：视野太好了，爽，值得！他们之前小心翼翼拽着铁链攀爬天梯的险峻和辛苦，得到了回报。去香格里拉找梅里雪山，爬仙居的神仙居，黄山，九仰坪，大明山，雪窦山，大慈寺……几乎每座去过的山，我都放弃了登顶。有些地方不是山，如太鲁阁公园，洛绒牛场……到了门口也不进去，宁可放弃探索的机会，同行的人觉得我特别古怪，来都来了，怎么不再坚持一下进去游览呢？，或，爬都爬上来了，还在乎那一百米的高度吗？他们对我下的定论是——你绝对是在偷懒！

说实话，真的偷懒，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而来，花上好几小时去爬这座山了。这关系到我一个生活和处世问题-势不可尽，但跟别人是解释不通的，所以每次只得回答：真的太累了，不想再爬了。同行者当然无法接受我这个说法，因为山顶就在眼前不远处了，触手可及，他们一定是每次倾力相劝，甚至说:我扶你上去如何？好像我不去看山顶的壮景，他们比我还觉得可惜。

先生知道我的执拗，见我没有动摇主意的意思，就出声打圆场，把包甩给我说：那你在这里帮我们看包吧!他当然内心也是希望我登上山顶去看看风景的，毕竟来都来了，也不知道以后还会否再来此地游览，最好是不要留下遗憾，但他也知道我这个人的执拗，被逼急了，说出来的话还不好听，伤和气。

干啥事要留点余地呀，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。吃光、用光、花光绝不是我的风格，所以我不可能成为月光族。即便收入菲薄时，也会懂得调节，压缩开支，降低欲望，减少需求，毕竟，人的韧性是很大的!台州人有句老话说：“麦来吃麦，米来吃米”，意思是做人要随遇而安。保证一个人基本生存所需要的资源，其实很简单就够!但问题是大部分人不这么想，有米的时候习惯了吃精细白米饭，到了收成不好没米吃时，不肯将就一下委屈自己。不肯将就又得不到米怎么办？那时候怨恨就产生了，恨天恨地恨遍四海八荒，就是不恨自己为什么在该播种的时候不播种，该勤劳耕耘的时候不耕耘，该储藏的时候不储藏？

这跟母亲对我们从小的教育是分不开的。女人的敏感性使她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，常常会在家中储备一些应急食物，比如菜干、笋干、龙头鲓、姜米泡饭、绿豆面、金针……有时候这些干货时间放久了会蛀虫，但蛀虫总比紧要关头没有储备而断粮强，这是危机意识。旧时临海几乎每年都会发大水，灵江里的水漫进古城，我家一楼的厨房遭殃了，变成水牢般的重灾区。发大水季节是买不到菜的，农民损失严重，种的菜被淹烂了。

还有一个无菜可买的时候是大雪天，雪天里蔬菜奇货可居，基本要靠家中的干货过冬。我们没有北方人那种可以藏得下几千斤大白菜和大葱的储冬菜窖，我们有的是菜干、鱼干、面干（水磨的细粉丝）、绿豆面（较粗的番薯粉丝），还有一缸缸咸菜，一坛坛芥菜株头和花梗股（腌凤仙花杆子），条件好的时候，有一坛红心咸鸭蛋可吃。

别吃光花光用光！留着点，万一需要时没有，母亲总是这样教育我。

势不可尽，是同样的哲学道理。这次疫情，更让这个简单的道理，显得无比正确而实用。

按照习惯，每年春节准备回老家前，我们家有个清空冰箱的原则，因为春节期间家里无人做饭做菜，年货和冰箱里的存货是要带到两边的老家去的，大家在过年时一起吃，气氛好，味道也更好。今年出现这令人始料不及的疫情，来势汹汹，全无先兆。以至于我回杭州后，冰箱空空如也，菜场关门，小区封闭，直面无菜可吃的险境。

那时候，深深体会到势尽的凶险。

安逸富足的时候是体会不到这种凶险的，所以有句古话说，“生于忧患，死于安乐”。死于安乐，并非能够安乐而详和地死去，而是指长久的安逸使人丧失了警惕心和斗志，最后走向灭亡，小至个人生涯，大至历史上的朝代更替，不外乎如此。

势尽则气短，乃至气绝。

中国人讲究气。这气，是看不见、摸不着的，它无色无形，却无处不在，我们时时能感觉到它在身边。武侠故事里的一流剑客，他的剑，厉害在能产生剑气。据说剑气能杀人于无形，这气，是威力，是杀伤力。神厨烧菜，能最大限度地调动镬气，为此我曾经专门写了《镬气》一文，分析这种烹饪艺术中最为传神的灵魂之气。剑气，剑未及人，凌厉的杀伤力已至;镬气，菜未出锅，食物的香味已至，讲究的都是一个声先夺人的态势。人要有精气神，需好好保养元气，光明的人有正气，江湖中人好讲义气，忠诚臣子良弼有节气，灵魂高贵之人有骨气，中医讲究补气益气、气血调和身体才能成为一个健康有活力的生态系统，能够更有效地抵御外界病毒的入侵。人们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外乎福气和运气，而不看好某人或某事的前途，我们说它气数将尽……“气”在中国的文化和哲学中，强大地而神秘地存在着，外国人想要研究出这“气”到底是什么东西，却总是不得要领，无法真正透彻领悟到其中奥妙，于是也只能无奈地在英语中，把它翻译成“Qi”。

懂得养气很重要。气在达到峰值时，也意味着开始走向衰弱和下降的通道，有时候会衰泄得很快，出乎人的意料，此乃势尽了。势尽之后再谋崛起，比登天还难。

所以我认为，势不可尽，不要沉溺于追求脉冲式的登顶，失去了想象空间的登顶好比饮鸩止渴，只能带来短暂的快感，短暂快感之后却要用望不到头的一蹶不振来交换，值得吗？

留出想象空间，留点腾挪的余地，也是给自己的将来，留出更多可能性。

（.5.21）

（图片来自网络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