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刚它在39号等我

它在39号等我

文/符刚

12岁的满儿最喜欢院子里盛开的百变之花——凤仙花：首先她拥有十多个好听的名字：洒金花、透骨草、假桃红、指甲花……其次她会变身：粉红、大红、紫、粉紫等多种颜色的凤仙花在风中摇曳着身姿……

但百变之花唯一不变的，是给满儿带来无限欢乐。奶奶把花瓣捣碎，用树叶包在指甲上。睡上一夜后，自己的脚指甲就变成几天都不会褪色的鲜艳的红色。

爬山虎的藤把破败的院墙遮盖的严严实实；院子里的两颗枣树结满了大红枣，把枝条拼命向下拽，而风又顽皮似的忽悠一下拉起来，像是要故意眼馋树下正留着口水的哥哥。

枣树下，满儿光脚踩在一张报纸上，十个脚指甲在阳光下变成十朵凤仙花。奶奶小心翼翼用铅笔沿着小脚，以工艺美术大师般的神态，认真勾勒着脚的形状。用不了多久，一双布鞋就会在奶奶粗糙的手里成为精美的手工艺品。

妈妈正把邻居给的旧衬衣的旧领子和袖口拆下来，买点好看的新花布，换个新领子和新袖口，这样套在毛衣里面再翻出来，就像新衬衣一样；而领子总是带花边的小圆领，袖口是带扣的裹袖。妈妈还把家里仅剩的一筐杏拿到城里卖了，给满儿买了个轰动全村的电动玩具：一按电钮，周围一圈公鸡就啄中间的青蛙，五彩纷呈。这时候，村子里男孩子的眼珠子快掉到地面上了！

爸爸抽着烟坐在门口左边的大石头上紧锁双眉，思量着给宝贝闺女满儿购买几代人都不曾有过的第一双新皮鞋。

“满儿，”爸爸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呼唤他的宝贝女儿，“你过来一下！”

话音未落地，女儿像小燕子般轻灵地飞到父亲身边。

“39号！”爸爸猛然把烟卷在大石头上掐灭，“爸爸决定给你买一双39号皮鞋！”

全家老小围着满儿团团打转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见，因为12岁的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重点学校，“状元女”为自己家争了光，更为村子里争了光，自然要比过年热闹的多。

满儿的哥哥只能够可怜巴巴地看着打扮成公主的妹妹，但当哥哥看到妹妹趿拉着船一样的39号棕色暗花皮鞋的时候，他大声笑起来，笑得比过年放鞭炮还高兴！

满儿自然听出哥哥的坏笑，噘着嘴说，“它在39号等我，很快就能穿了！”

可是等到枣树的根在地底下四处繁衍，甚至窜到三四米以外露出了地面，满儿的脚也只有36号。爸爸每当看到这双新皮鞋就在眉头结个疙瘩。这个疙瘩可能也是爸爸一生的心结。

爸爸对这个状元女儿可以说百依百顺。满儿说想和同学去歌厅“卡拉OK”，父亲从怀里掏出5张10块，交到闺女手上。状元女在歌唱方面可是“五音不全”，只能给同学按点歌器，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唱，大屏幕不时会跳出来一个小人人伸大拇指，随即还会弹出字幕：“你太棒了！”

中途有个同学有事要走，大家都出去送。满儿则趁着没人迫不急待地拿过话筒唱起《心雨》：“我的思念，是不可触摸的网......”刚唱两句，大屏幕就跳出来那个小人人，却是发怒的表情，同时弹出两行重复的字：滚下去，滚下去！

满儿当天回家把这事告诉了爸爸。爸爸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，“满儿，老天把聪明的头脑给了你，把好嗓子给了别人，这也是公平的，不过，”爸爸略一停顿接着说，“善于倾听别人的声音其实更重要！”

而被宠大的“状元女”满儿骨子里有一颗“状元心”。“北大！”高中三年级的小满已经将人生目标锁定在北京大学。

年，18岁的满儿理科成绩高考分的高分，但却无缘北大！发榜那天，风撩拨着爸爸稀疏的头发，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，反反复复搜索着自己女儿的名字，却怎么也找不到。他流泪了。这是满儿一生第一次见爸爸流泪。

“补习一年吧，满儿。”爸爸用他低沉、沙哑，甚至有些哀求的声音颤抖着说，“再不济，明年报个低一点的学校是能走的。”

“不用了爸，”满儿说，“还有哥哥呢，家里不能光为我一个人花钱，我想去挣钱！”

整整一天，爸爸坐在大石头上一言不发。石头被爸爸的身体焐热了。第二天早上，爸爸同意了。

“满儿，”爸爸红肿着眼睛，声音更加嘶哑，“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，开心就好，我相信你能做好你想要做的事情。”

第三天，满儿去给一家经营服装的个体户当导购。三个月后，精明强干的满儿自己另起炉灶当了老板。她同时还在沙城、阳高两地贷款开了服装分店。

一天，满儿正低头写日记账，一个帅气小伙山峰一样站在她的对面。

“我看上你了，咱俩能不能处对象。”大个子脸颊泛着红，却一本正经。

“你看上我哪儿了？”满儿抬起头微笑着说。

“你的字写得好看，尤其是数字，”小伙子解释着，“像是会计写的！”

满儿点头同意，回家后告诉了爸爸妈妈。

“这个小伙子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吗？工作情况你了解吗？人你了解吗？”父亲一连提出三问。

“不了解，但我感觉他挺好的。”

父亲相信了女儿的感觉。这个小伙子很快就成了他的女婿。

一年后，满儿漂亮的宝贝闺女暖儿出生了，二十多天的月子，父亲每天上午十点车把上挂着或鸡或鱼或羊肉或尿不湿就来了。他坐在门口椅子上，不抱孩子也不多说话，就是静静坐着，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地上摆着的36号鞋。

这期间满儿的服装店需要进货，满儿叮嘱爸爸雇个人把服装抬到到三楼。爸爸为了省钱，一个人背着山一样的货物，一步一个台阶爬上三楼，整个人都被覆盖在包袱里，最下面只剩下两条腿在挪动。

这三层楼至少有三百个女售货员。三个女人一台戏，至少是一百台戏，而满儿却从不在戏里——她从不传闲话，更不演绎别人的是非。这是爸爸对满儿的潜移默化。

年，院子里的枣树不知怎的忽然枯萎了，只剩下根还在地下延伸；院墙上的爬山虎不见了，只剩下稀稀落落衰黄的藤。也就在这个时候，父亲的生命即将要走到尽头。

“满儿，”爸爸躺在床上用嘶哑的嗓音说，“我要走了，没有什么可说的了，只是......”剧烈的咳嗽之后艰难的说，“那双39号皮鞋爸爸没有买好。”

满儿早已成了泪人。旁边站着的10岁的暖儿无所适从地看看姥爷，看看妈妈。

“不要哭！”爸爸用满儿从来没有听过的口气说，“爸爸要去天堂了，那里没有伤痛，没有忧愁，有什么好哭的，我在天堂等你！”

“怎么才能到天堂？姥爷。”暖儿问。

“用爱心去善待每一个人，甚至是一草一木，一砖一瓦。”爸爸微笑着补充说，“还有，任何时候不要忘了微笑，我要走了，你们也要微笑着送。”爸爸微笑着闭上眼睛。

满儿和她的宝贝女儿是听话的。她们也笑了，但眼里噙满泪花……

爸爸走了8年了，而满儿却有一个习惯从没有改变，就是喜欢独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，感觉石头上留着的爸爸的体温；想爸爸的时候，还把那双39号棕色暗花皮鞋拿出来看看。看着看着，满儿笑了……